Wednesday, February 15, 2023
口述實錄：「忘了我吧，我再也不想過這種貧窮的生活了」
依南是我的一位朋友，5年前來北京時，她決定用自己做賭注，做一個地道的她喜歡的這個城市的居民。她選擇了婚姻，先是甩掉了心愛的男友，嫁給一個白痴，後又和一位有北京戶口的計程車司機同居……依南的夢想在這個城市兵敗如山倒，5年後，依南的自述像無助的哭訴。
在北京找到了一個生存機會
01
我是因為家裡太窮，無法繼續念書才決定去北京的，那時，我並不知道北京是個怎樣的城市，只知道它有天安門、長城等，那裡有許多非凡的人物。
我的前任男友叫小威，是個廚師，他愛我愛到怎樣的程度呢？舉個例子來說吧！如果我想叫他今天晚上10點鐘給我送一把傘，他絕對不會拖到11點鐘。我們曾經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鄉親們都已經認定我天經地義就是他的媳婦，小威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在人前，他從來不迴避和我的特殊關係。
他又非常的樸實，在我們家鄉，屬於那種女人眼中的好男人，會賺錢，勤懇，懂得體貼人。他和我的不同在於:他是個只想把眼前的日子過得穩穩實實的男孩，而我卻是個任何時候都懷有野心的女孩。
02
我提出到北京投奔他時，他想也沒想地便答應了，他知道我在家裡很煩，和父母總是磕磕碰碰的，需要離開家鄉到北京透透氣，另外的原因是：他也非常地想和我在一起。
我記得那是一個秋天，在北京西站，小威來接我，他穿了一套西服，還打了領帶，領帶打反了方向，他居然毫無察覺。他賺錢很辛苦，但那天接我回住地時，還是大方地叫了一輛計程車，但被我阻止了。
我們坐地鐵回去時，我看見地鐵列車裡，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埋頭看手機，他們穿著乾淨的衣服，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是那樣怡然而自信。
走出地鐵站，我差點流淚了。我想北京真好啊，連空氣里都飄著濃濃的都市氣息，那時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留在北京，那該多好啊！
03
小威不懂我的心思，他只是沉浸在見到我後的喜悅之中。他和他的一幫工友們住在北京丰台一間破舊的平房內，屋內寒磣得只有幾張木板拼湊起來的大床，屋外垃圾非常多，到秋天了，蒼蠅和蚊蟲還四處飛舞。
就是那間小平房，小威告訴我，四個人房租分攤。他驕傲地向其他3位打工仔介紹我這位漂亮的女朋友時，我則被屋外的一陣陣傳來的惡臭味熏得差點嘔吐出來。
還好，小威在我來之前，又在外面租了一間條件稍好一些的房子。那天晚上，他想留下來，但被我拒絕了，對於我來說，初來北京的喜悅早已被嚴酷的生存環境沖淡得一乾二淨，想想以後的艱難生活，我傷心得差點流下了眼淚。
小威沒有勉強，他以為我是坐車累了，或是女孩有些害羞，他勸我好好歇息，又安慰我說，等他掙夠了錢，一定回家給我蓋一幢漂亮的大房子。
04
小威走後，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我想同樣的城市下，每個人的生活其實有著天壤之別，我來到了北京，但成了這個城市最赤貧的族群，除了高樓大廈可以讓我望幾眼之外，真正能擁有北京的什麼呢？如果將來只是在這樣的艱難中，暗無天日地生活，我簡直無法想像以後的日子。
但其實容不得我多想了，那段日子，小威正失業在家，北京近幾年湧來了大批外地打工者，像小威那種檔次的廚師，在大街上隨手就能抓一大把，僧多粥少，他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再添了我，更是讓他一籌莫展。
看著小威四處給人打零工，回來後無限疲憊的神情，我決定靠自己走出一條路。那些日子，我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四處尋找工作，我想去酒店做服務員，我知道對於我這樣的女孩，除了做服務員，還能做什麼呢？
05
那天，也許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一家酒店經理沒有像別人那樣，像趕蒼蠅一樣地厭惡地叫我走開，而是表示願意和我談談，我想也許是我勇敢的神情打動了他吧，他簡單地問了我一些問題後，讓我第二天就可以來上班了。
我高興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當時我毫無預感這個50多歲姓黃的男人，以後那樣深刻地影響了我的生活。我覺得自己應該好好感謝他，報答他，是他給了我在北京一個生存的機會。
小威得知我找到工作後，有些悶悶不樂，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明白我是個心志高遠的女孩，有句話說：只要給我一雙翅膀，我就能飛。他害怕我在那種浮華的地方變壞，繼而失去我。但他又沒有能力養活我，所以他無可奈何。
那天晚上，在我為新生活歡欣鼓舞時，我聽說他去酒館喝了一夜酒，最後是被人抬回來的。
06
我在那家酒店幹了一個月，耳聞目睹的事情讓我深受刺激。客人們一擲千金，只要他們高興，有時給的小費能抵得上家鄉農民一年的收入。有一次，一位客人喝醉了，我僅僅是幫他拿了醒酒茶，完全是我分內的事情，結果等他醒來後，就非常大方地給了1000元。
我親眼目睹了另外一種不同的生活，那是和小威，和我們的境況完全不同的生活，我突然感到非常的委屈和不公，憑什麼別人可以花天酒地，而我生來就侍候人，忍受別人的白眼和呵斥呢？
和男友分手，有了另一個抉擇
07
後來有一件事情非常深地刺激了我。有一次，幾個男人在包廂里猜酒划拳的，其中的一位大概是喝醉了，我進去倒茶時，他居然把手伸到了我的胸脯裡面，我後來得知，他們打賭，如果那男人敢這樣做，那桌酒錢不要他掏一分錢。
在酒店來的這幾個月的時間內，我也曾目睹過類似的情況。但發生在我身上，還是第一次。我驚惶失措地尖叫一聲，將茶杯摔在地上，茶水溢出來，濕透了男人的衣服。這下他覺得有機會了，非要我替他舔乾衣服上的茶水，要麼，乖乖地讓他親一口。
我又羞又氣，就是不答應。大概是爭吵聲驚動了黃經理吧！他衝進來，替我解了圍。但在眾人的圍觀下，我那不爭氣的眼淚還是嘩嘩地向外流了。我跑到酒店後面，一個人傷心地大哭，後來，一位服務員找到我，她說黃經理要見我。
08
我將眼淚擦乾，去了。黃經理坐在他的辦公室里，旁邊還有一位穿戴闊氣的婦人，後來我知道那是很少露面的黃太太，他們柔聲細語地問我是不是還在傷心？又嘆息著說一個女孩兒，在外面闖世界不容易啊！
我當時並沒有多想他們話里的意思。我只是心裡懷著無限的感激。我覺得黃經理和他的妻子完全不像我眼中的一部分北京人那樣驕奢霸道，而是那樣的和藹可親，他們實在幫助我太多了。
這天晚上，黃太太非常熱情地邀請我去他們家做客，說是吃頓便飯，為我壓壓驚，我極力推辭，黃經理在旁邊有些不高興，他說：「我們這點面子也沒有嗎？」我一聽，只好答應了。
他們家是一幢非常漂亮的別墅，簡直像童話中的宮殿。那天，我見了他們的兒子，那個高高大大的男孩，見到我後，興奮得哇哇大叫，我正在疑惑時，黃太太告訴我，他們的兒子腦筋有點問題，不會說話。
09
我後來才知道，那是一個早已預謀好的圈套。當我又去了幾次黃經理家，對那些豪華舒適的生活流連忘返時，有一天，黃太太單刀直入地告訴我，她和黃經理一直在考察我，覺得我不但人漂亮，而且性格溫柔賢惠，他們希望我做他們的兒媳婦。
當然，他們開出了補償我嫁給白痴的條件，可以迅速地將戶口落到北京，可以繼承他們的全部財產等等。黃太太還說：「國明（他們的白痴兒子）只是偶爾有點傻，還是會過日子的。」
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我覺得生活怎麼會是這樣呢？我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從他們家走出來的，黃經理叫司機送我回丰台那間破舊的小屋時，一路上，我都有些恍恍惚惚的。
10
小威大概看見我是坐小車回來的，又看見我臉色蒼白，神情異樣，連聲問我怎麼了？怎麼了？我不理他，我覺得短短的一個月內，我似乎將人生該經歷的都經歷過了，我只是感覺腦海里一片紛亂，我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自己該怎麼辦。
小威問不出什麼，堅決地要我辭掉酒店的工作，他說我當服務員都快當出神經病了，我一直沉默著，任憑小威煩躁得像一頭籠中的獅子，拿我無可奈何。
但就在這天晚上，我叫小威留下了，說不清楚為什麼，我想我的心裡灌滿了那麼多的憂傷、無奈和酸楚。我覺得我應該彌補一點什麼給小威，我對不起他。我只能用這種方式懇求他的原諒，我想我那時其實就已經在心裡作出決定了，我要抓住人生的機會。
11
小威其實是很想得到我的，之所以一直沒有，一是我總是拒絕他，二是他是個善良的男孩，覺得應該把那種莊重的儀式留到我們結婚時，那天，在我堅決地要他留下來時，他感到很意外。他說：「依南，你告訴我，你一定是遇到什麼事了？」
我說沒有，你要是喜歡我的話，就是今天晚上。說著，我就自己解衣服，小威畢竟是愛我的，抵抗了一會兒，他很快便身不由己了，在那些過程中，都是初次的我們有些手忙腳亂，小威不停地伏在我耳邊，問是不是弄痛我了？我什麼也沒說，只是不停地流淚，不停地流淚。
清晨，小威醒過來時，我告訴他，我準備離開他了。我說自己再也不想過這種貧窮的生活了，我想做一個北京人，生活得體面而富足。我還說小威，你別怪我，反正你已經得到我了，從今以後，你就忘了我吧！
12
小威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扇完後，又抱住我大哭，他說他早預料到昨晚的我一定有隱情，但他沒想到這樣快就降臨了，小威懇求我留下來，馬上和他回老家去。
我推開他，我說了一句他可能一生都無法理解的話。我說：「小威，一個看過北京的人，你還指望他能夠安心地在那窮山溝里過一輩子嗎？」
小威於是睜大著眼睛望著我，他說我變了，變了，他說他最後悔的事情就是不該把我帶到北京來，但現在已經遲了。
是第三天吧，小威就收拾行裝，離開北京了，他說他要去深圳，賺很多很多的錢，那天，我沒有送他，聽說他哭了，哭得非常傷心，他的朋友們在火車站送他，他們知道我傍了一個富人家，他們安慰小威，像我這樣的女人，值得他為之傷心難過嗎？
夢破碎了，剩下的只是累累傷痕
13
我就這樣成了黃經理家的兒媳婦，酒店的工作自然是不做了，那些昔日的同事現在表面上對我恭恭敬敬，但背地裡我知道他們在怎樣地議論我。在他們的眼中，我是一個有野心，勢利，貪圖虛榮的女孩，他們看不起我。
我索性專心在家享受生活。結婚後，黃經理很快替我辦理了入京的戶口。不知為什麼，看到那張綠皮本，我完全沒有想像的激動，而是異常地平靜。我想就是這一張紙，值得我用一生的幸福去做賭注嗎？
結婚時，我媽和我爸也被請到北京，參加了我的婚禮。媽媽一生大概都沒有見過這麼豪華的住宅，她不停地說我有福氣，遇上了這麼一個好人家。只有我爸在臨回家鄉的前夜，用擔憂的眼光望了我一眼說：「閨女，你是個有心眼的人，可咱的心眼能斗過人家的心眼嗎？」
我爸的話讓我想了很久，我想「知女莫過於父」，父親是了解我的，只要看到黃家那個哇哇大叫的痴兒子，我就知道自己絕對不會甘心一輩子在這裡呆下去，我只是想利用黃家做個跳板。
14
我是在這年冬天遇到張大林的，他是個計程車司機，長得非常帥，北京的計程車司機都比較油，能說會道，但這個身高一米八二的男人，有時居然會為一句玩笑話臉紅耳赤。 我想我喜歡他的大概就是這種樸實的氣質吧！
我們的認識非常順理成章。他的車經常停在我們居住的小區外候生意，每次我出門，總能碰見他，別的司機都爭先恐後地上前拉生意，只有他默默地站在遠處，觀望著，而我，偏偏就喜歡坐他的車。
有一次，是因為心情不好吧！我一個人獨自出門，張大林問我去哪裡，我說你只管開，沿著三環路，走多遠算多遠，今晚我包下你的車了
張大林愣了愣，但還是不聲不響地替我開了車門。平時碰見我，他總會說上幾句玩笑話，但那天晚上，他出奇地沉默。我到底忍不住了，我說：「喂！你怎麼不問問我，有什麼心事？」張大林在後視鏡里笑了笑說：「你一向都是這樣心事重重的。」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是不是都知道我的情況了？」
張大林沉默不語，我便什麼都明白了。也許就在那一刻吧！我突然想抓住這個男人，這個英俊而高大的男人。我知道他是對我有好感的，他只是不敢走前一步，我突然對他說：「你把我帶走吧！今天晚上，你把我帶到哪裡都可以。」
15
張大林不說話，很久過後，他回過頭來，很深地望了我一眼，然後像做出某種決定一樣加快車速向前開去，就在這天晚上，我沒有回家，和他去了一家賓館。
我不知道女人是否就是這樣矛盾。當我和張大林有過第一次後，我發覺我有些愛上他了。我畢竟是個正常的女人，和黃經理家的痴呆兒子的夫妻關係名存實亡。而張大林，讓我嘗到了真正的性的歡樂，那種被心愛的男人征服的歡樂。
儘管我知道他是個有家室的男人。他有一個老婆，一個可愛的女兒。 這是我們在以前聊天時，他透露給我的。而我也是個有「丈夫」的女人，每次約會過後都要回家遭受公婆無休無止的盤問，但我還是想擁有張大林，我知道這樣厚道的北京男人已不多見了。我好不容易碰到了一個，應該想盡辦法將他從別的女人身邊搶過來，我深信自己的漂亮和魅力，當我用自己做賭注取得了北京戶口，我難道不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取得愛情嗎？
16
我開始準備了，我偷偷地積攢了一筆錢，我想我可能無法全部獲得黃家的財產，但我不能讓自己付出的青春白白浪費。
對於張大林，我知道遙控他易如反掌。沒有不貪腥的男人，每次幽會時，我都能讓他心滿意足，但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我軟硬兼施地要他離開他的妻子，和我結婚。我甚至哭著說只要他離婚，哪怕等上個十年八年我也心甘情願。
張大林被感動得當時就指天發誓，馬上回家和他的妻子講。但只要回到家裡，背地裡我打聽的情況是：他討好地為妻子端茶送水，完全不像他平時的英雄氣概模樣的北京爺們。
我心裡有些發慌，我知道黃經理的兒子是傻子，公婆可都是人精。當我一旦提出離婚，即使我理由充足（比如丈夫無法行使丈夫義務等），但我很可能什麼也得不到，我唯一的退路就是張大林了，我需要他的愛和我一起為未來並肩戰鬥。
17
女人陷入愛情時就容易發昏。有一次，又得到張大林信誓旦旦馬上離婚的保證後，我向黃經理提出和他的兒子解除婚約，意外的是，他們並沒有為難我，黃經理說他早覺得我是一個有心計的女孩，即使現在呆下去，他們死後，也難以放心兒子。只是，離婚是我先提出來的，他們只是象徵性地補償了一筆錢給我。
我拿著那張離婚證書，得了自由般地去找張大林，我叫他把車開到北京郊外，我揚著離婚證書對他說：「為了你，我已經離婚了，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趕快離婚吧！」
張大林似乎非常意外，他狠狠地吸著煙，我看出他非常矛盾，我偎在他懷裡，哭著說：「難道你不喜歡我嗎？我可是為你什麼都拋下了。」
後來，他似乎下定了決心，他望著我說：「依南，我們還是維持現在這種狀況好不好？不是有許多男人都在外面找情人嗎？我妻子說過了，只要我不解散那個家庭，不離開她，我在外面怎樣找女人，她不管。」
18
我獃獃地聽著，覺得一股寒徹心間的絕望感一點點地湧上心頭，我想生活怎麼可以是這樣？連最平常的北京計程車司機都覺得有資格找我這樣的女人做情人？他既擁有供在正堂的妻子，又希望在外面金屋藏嬌，而我，為了他已經一無所有了。
說不清哪來的力氣，我狠狠地扇了張大林一耳光，我說我看透你的自私和虛偽了。
張大林捂著臉，好久好久，他說了一句我終生都無法忘記的話：「依南，你別說我，你願意為錢嫁給一個白痴，難道我比你還虛偽和自私嗎？」說完，他就自顧自地走了。
我的北京夢就這樣破碎了。我再也沒有見到張大林，我只是孤獨地飄泊在這個城市，不知道明天會怎樣。我聽說小威知道我的境況後，一直在尋找我，但我不想見他。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了。
後記：依南敘述到這裡，泣不成聲了，她的眼淚在煙霧繚繞中，晶瑩閃亮。很久的時間後，她問我：「你知道嗎？為什麼受傷的總是我？難道我想成為一個北京人是錯誤的嗎？」我無意去指責她什麼。過上美好的生活是每一個人，包括千千萬萬的打工者的夢想和權利，只是，該用什麼樣的途徑呢？有人選擇了努力奮鬥，有人卻用青春作賭注。依南以為漂亮女人是有足夠的資本完成從她出生的階層到另一個她嚮往的階層的飛躍，但那種無奈那種脆弱她可能只有在頭破血流時才能深刻體會。
依南走了，我想生活還在繼續，在這個城市，每天都有大量的女孩湧來，她們將北京看成自己冒險的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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